一
李 红

夜,一点点地变深;梦,一点点地变浅。突然醒来,恍然间看见母亲 身着军装,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母亲只留下来一张身着军装的照片。那年,母亲只有 18 岁,刚刚 入伍。
满心的高远理想,满身的青春芬芳,让崭新的军装变得格外醒目。 在照相馆里留下这张英姿飒爽的黑白照片后,母亲和她的同伴们——一批 山东女兵一起坐火车,后又转乘汽车,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从山东向着 新疆,向着未知的命运,一路走来。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开发建设新疆、兵团的大幕刚刚拉开。无论是 母亲,还是其他山东女兵,谁也不会想到,此次西行,会与一生联系在 一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 阔。”个中滋味,难以尽数。
在《西部纪事:8000 山东女兵赴疆故事》一文中,我读到这样一段 文字:“那天傍晚,‘部队上的同志’上岛来招兵,那时候参军是每一个 青年的梦想,姑娘们更是连想都不敢想……20 岁的毕可秀第一个报了名, 她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父母得知女儿报名到新疆的消息后,变得慌乱起 来,翻箱倒柜地找地图。就在她爹的手指终于在地图的最西北端不动了 时,她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一大早,毕可秀就随‘部队上的同志’启 程赴疆。她再也没回来过。”
当我给母亲转述这段文字,读到“她再也没回来过”时,一种异样 的神情从母亲眼中闪过。几分钟后,母亲缓缓地说,她和大多数山东女兵 们都是这样来到新疆的,却不肯告诉我当年她是如何与父母、与兄弟姐妹 们告别的。或许,坚强的母亲一直不愿用儿女情长羁绊远行的脚步?或 许,隔着漫长的时光隧道,母亲不愿再去触碰心底柔软的一隅?只是,这 一走,故乡就真的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对母亲们来说,“一”意味着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意味着放下所有的 牵挂和不舍,意味着在新疆、在兵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毕其一生, 屯垦戍边,开疆拓土,再建一个家园。 “一”,与一生、一辈子联系在一起,有了种种复杂的况味——虽然 这是和平年代的告别。母亲说,后来条件好了,有了种种回故乡的机会, 但是,因为有了那一次人生中最隆重的告别,以及在兵团出嫁、为人妇为 人母,她的故乡已然在兵团……
此刻,隔着遥远的时空,写下“一”这个笔画最少的汉字时,母亲 的话再次回响耳畔。几分悲怆,几多豪迈,几缕眷恋,袭上心头。 “一”,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开始,是起点,是美好的憧憬,是遥远 的寄托,但对那一批批女兵,对第一代军垦战士来说,它也是终点,是人 生最后的归宿。
尽管她们可以想象到,踏上西行的列车,来到新疆,便不再会有亲 人的笑脸,不再会有熟悉的街景,可是,哪怕她们对命运有过一千种、 一万种猜测,也一定不曾料到,迎接她们的是茫茫无边的戈壁荒滩,渺无 人烟的大漠沙丘。
住地窝子,吃着简单的食物,在荒野里劳作,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忙 碌……母亲就这样开始了她的一生。在兵团第一家被服厂里,工作、退 休,直到多年前去世,母亲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兵团这片土地上。 母亲们就这样开始了她们的一生。如今,那些健在的人已是满头 华发。
金茂芳是千千万万山东女兵的代表和缩影。而今,每每有人向她提起故乡,她都无不为之动容:“兵团是我的第二故乡,这一生都会留在 这里。”
来到兵团后不久,金茂芳就被组织上选中学习驾驶当时最先进的农 用机械——拖拉机,成为兵团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当时,团场经常开展 “比学赶帮超”活动,一位男拖拉机手中耕时一天创下耕地 100 亩的纪录, 成了劳动标兵。为了超过他,金茂芳就让同伴在拖拉机后面并排挂了两个 中耕器,这样,耕种的面积就比以前增加了一倍。
1958 年到 1964 年,金茂芳担任“莫特斯”机车组组长期间,共完成 25.83 万个标准亩工作量。她和她的机车组完成了 20 年的工作任务。 不仅仅是金茂芳,也不仅仅是山东女兵,可以说,每一名第一代军 垦战士都是这样,拼命地劳作,改变着恶劣的自然环境。
如今,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片农田,每一座楼宇,每一个孩 子成长的身影中,每一张笑脸上,都烙印着他们远去的青春、生命的足 迹……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光阴,然而,第一代军垦战士、戈壁母亲 们倾尽心血创造的物质财富,不仅成了祖国西部这片土地上的一个传奇, 还凝聚成了源源不断的精神财富。在兵团历史深处,在一篇篇有关他们的 故事、一座座有关他们的雕塑中,那种精神都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一”是第一代军垦战士扎根兵团,成为一种精神的高度。
“一”是第一代军垦战士扎根兵团,成为一种精神的高度。 “一”是座座丰碑,默默地让我们敬仰缅怀,接受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