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航 月

我上学时听到最多的汉字是“支”，“支”后面再加“边”，是母亲常挂在口头上说的一个词。可是，在小学到初中上学期间，我一直以为母亲所说的“支边”是“治病”。记得当时内地来新疆的主要有两种人，一种盲流来的，一种支边来的。小时候，人们总会问，你们是哪里人？怎么来新疆的？玩伴和同学间总是要刨根问底。 

我听不清楚母亲江苏口音的“支边”读音，以为是“治病”来的。 母亲没有文化写不了她发音的那两个字，我就错误地把“支边”一直当作 “治病”。有一次同学问，你们家是怎么来的？我说，治病来的。治病怎么会来？我说不知道。 

在我把“支”字忘记的时候，我成了哈密电台的一名编辑和记者。 和我同宿舍的播音员小珍经常从家里给我带来花生、葡萄、西红柿、黄瓜。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你家是城市户口，怎么会种农村地里的东西？ 小珍回答说，她父母是从河南支援新疆建设到哈密的，在兵团的黄田农场。我从小珍纯正的普通话里终于明白了十多年来我一直读错的“支” 字。

一个“支”字，我在20多岁时才读出了从江苏鱼米之乡支边到巴里坤的父母，是怎样为了建设新疆，付出了青春和热血，甚至生命。我母亲18岁成为新疆最年轻的支边劳模，她用一生坚守在巴里坤草原。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在31岁时为了帮助邻居而死，撇下我们5个孩子在贫困的岁月里艰难度日。 

“支”字，也让我从小珍的勤俭节约里看到了她父母在兵团农场，开垦沙漠，把荒山变成良田的辛苦。 

因为“支”字，我重新开始学习汉字，“支”后面跟随一个字的支出、 支付、支援、支持等词，都是在资金上有付出，在行为上有响应，在行动中要帮助的动词。这些词被放置在20世纪60年代的新疆，使“支”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 

支边，就是付出。支，让我这个地方人开始从内心里体验新疆和兵团建制。那时，人们总喜欢说，你是地方人，我是兵团人。一个大家庭的人们，总在两种身份上弄出好多的事情。甚至婚嫁、工作都会说，谁谁找的是兵团的，新来的是兵团的。兵团是广袤的新疆大地上的一种深刻符号，只有新疆人能够读懂它。

小珍来电台时，好多同事也会撇着嘴，“兵团来的播音员”。因为父辈支边的同命运，我跟小珍相处很融洽。我俩一个支边地方的边二代，一个支边兵团的边二代，都是边二代。 

我们从没有因为地方和兵团的区划，把彼此拘泥在一种体制的氛围里。在下班的时间里，我写诗，她读诗。在夕阳西下的哈密，她的朗读常让我泪水涟涟。知音难遇。

1999年，我来到了南方，小珍还在哈密电台播音。每年黄田农场的文艺晚会上，小珍都要我给她写点东西。黄田农场是小珍父母支边的地 方，她无论工作再忙，只要农场有需要，她绝不推辞。 

2007年，我给小珍发送的串词是这样的： 

岁月荏苒，时光流逝，这是我们的光阴。 

绿树成荫，花开花落，这是我们的日月。 

兵团人就是在这样的光阴中屯垦戍边几十年如一日，创立了可歌可泣的丰功伟业。 

过去的兵团人是新疆这块绿洲的播种者，他们顶着星辰顶着日月顶着骄阳顶着风雪，在沙漠上开垦绿洲，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希望，让棉花的种子顽强地生长在沙漠里，书写了这块绿洲的传奇， 用不屈的意志塑造了兵团人的精神。 

今天的兵团人仍然是新疆这块绿洲的播种者，用他们的双手播种着日月星辰，播种着他们的欢乐和喜悦，播种着新农场的幸福 生活。

今天我们开心，因为丰收；今天我们喜悦，因为幸福；今天我们歌唱；因为赞美。 

赞美是一种崇高，一种来自兵团人精神的崇高。崇高是一种经久不衰的力量，这就是老兵团人和新兵团人共同凝聚的力量。有了这种力量，兵团人将在时代的脚步中走得更坚强走得更广阔，兵团人的名字也将叫得更响亮。 

每年，我都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想象着站在黄田农场新年舞台上的小珍主持节目时的激情，和念我给她写的文艺晚会串词时的动情。 

2014年年底，我回到哈密。在冬天的哈密，在绿色枯萎的季节，同学开着车把我带到哈密的火箭农场，那里在10年前据说还是戈壁沙滩， 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就在我离开的时间里，这里建起了一座戈壁上的新城，绿树成荫，鲜花满园。 

我的好多同学都在这里买了房子，我原来农村的邻居们也把家从巴里坤搬到了火箭农场。在这里，没有地方和兵团之分，没有城市人和农民之分。这里像一座美丽的城，红色的砖墙映衬着蓝天白云，黑色的柏油路面一直延伸到哈密市区。 

小珍也搬了新家。她在新家阳台上种了牵牛花，紫色的牵牛花在冬天的阳台上此起彼伏地开放着，它开放着我们青春岁月里美好的年华。 

小珍对我说：新家给你留了一个房间，你任何时候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