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 

陈 平

“尘”是会意字：小土为尘，即微小的沙土。但是，可别因为其微小而轻视之，在古代将士的战袍盔甲上落下的尘土，称为“征尘”“战尘”。 唐诗有名句，“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迎着大漠风尘出征， 金戈铁马，啸声鸣镝，何等雄浑豪迈。宋朝，陆游北伐壮志未酬，长叹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尘”属于大西北，江南水乡体会不到这个字；征尘属于从古到今鏖战大西北的将士。正因为如此，一位老八路把他年轻时抗日救国，接着西进新疆，屯垦戍边的回忆录，定名为《铁马征尘》。 

塔克拉玛干，“老兵”穿越沙尘暴。最早把沙尘暴记入战史的是 三五九旅七一九团，改编解放军第二军五师十五团。1949年 10月，十五团到达南疆重镇阿克苏，获悉紧急情报，孤悬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 和田，极少数反动势力密谋策划叛乱。我军决定出奇兵，穿大漠，直趋和 田。12月5日，十五团1000多名指战员从阿克苏出发，沿和田河古河道 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战史记载，进入沙漠行军第十天，突遇猛烈沙尘 暴。黄沙滚滚，遮天蔽日，一座座小山般的沙丘一瞬间就被搬到很远地 方。战士们手挽手，艰难迈步前进。一营二连排长李明，患严重胃病，身 体虚弱，带领全排行军，体力耗尽倒下。牺牲时，半截身子在沙土里，身 上背着两支步枪。这支来自南泥湾的队伍，横穿死亡之海，历时18天， 行军750多公里，把五星红旗插到和田城头。第一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政委习仲勋发出嘉奖电：“你们进驻和田，冒天寒地冻，风餐露宿，创造 了史无前例进军纪录。特向我艰苦奋斗的胜利进军的光荣战士致敬。”（丰收：《西长城！新疆兵团一甲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紧接着，他们在和田就地开展大生产运动，创建了今天的十四师四十七团。 

莫索湾，拓荒者捆住沙尘暴。1958年，八师号召共青团员开发莫索湾，创办共青团农场。莫索湾，深入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 70多公里，无路，无房，无水，无人烟，只见有些梭梭，胡杨，红柳，芨芨草，“平沙 茫茫黄入天”。年轻的拓荒者披着满身尘土走到宿营地，荒丘上插着一面 勘测队插的红旗，被告知这就是场部。建场典礼大会在荒野召开，年轻人 坐在树干上，一面面红旗插在沙土上。刚刚宣布散会，有的年轻人激动万 分仰天喊道：“广阔肥沃的莫索湾，我们来了！”也不咋就那么巧，这边喊着，那边沙尘暴就袭来了，一时狂风飞沙，昏天黑地，大自然发威了。 年轻人没有退缩，没有气馁，搭窝棚，挖水井，开荒引水。短短两年后， 《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莫索湾共青团农场的建设成绩。当时的团中 央书记胡耀邦问农垦部长王震，莫索湾在什么地方，有机会要来看看，一 时传为佳话。万余名青年为主力军，八师一鼓作气开发了6个农场。今 天，莫索湾是石河子最繁华兴旺的一大垦区，当年沙尘暴给兵团人下马威的地方成了绿洲包围沙漠的旅游胜地“驼铃梦坡”。 

叶尔羌河畔，公路之尘那个多呢！ 1966年元月，在叶尔羌河畔，三师成立。上海、温州、宁波、北京等地支边青年数万人进驻荒原，创建新场。从麦盖提垦区到巴楚垦区的道路有近百公里，穿行于胡杨沙丘之间。 路上的尘土有多深，当地人说“小孩跌倒了要用手去摸”。无奈，养路工 人就用胡杨树干一个个挨着铺在路上，汽车就在“搓板路”上艰难行走。 养路工常常发现滚滚尘土由白变黑了，那是汽车漏油排气管冒火星把铺路 的胡杨树干点燃了。有一次，公路火起，养路工立刻跑到最近的开荒工地 找到电话报告：公路失火了，烧掉了好几公里！这在外地人听来，绝对是 奇闻。前年，我去三师采风，走过当年“公路失火”奇闻发生的地方，看到绿荫浓密，一片别墅已崛起。这种景象，和新中国成立初期部队开展大生产运动、战士们流传的沙尘诗所描述的情况，“半个百姓半个兵，半碗 黄沙半碗风”，是大不相同的，所同者，兵团人仍是“兵”，肩负维稳戍边 使命。

我的沙尘暴经历。我那时与上海支青一样年轻，一同经历过荒原上的沙尘暴。1966年“五四”青年节前，四十二团开挖青年跃进渠。八连100多名男女支青工地是一片荒原。我那时在团测量组工作，那天走到八连工地，连长说一起吃午饭。毛驴驮来装满了开水的木桶，两名炊事员挑 来馒头和菜。连长吹哨子集合吃饭，刹那间沙尘暴袭来！黄色的浓尘一下 子从天而降，风裹着沙子打得脸刺痛。白昼如夜，咫尺难辨。连长大喊： “挨着躺下！把被子裹上！”连长指导员炊事员几个人抬着馒头筐子，一个个挨着往被子里塞馒头。有个青年掀开被子大笑：馒头塞到脚那一头啦！ 我用衣服蒙着头啃着馒头，笑叹“少年不识愁滋味”。我想，没有任何作家会想出这样的细节…… 

沧海桑田，“尘”渐远去。今天，经过持续治理，天山南北，垦区绿 洲，人进沙退，交通畅达。各团柏油路与国道连接，连与连相通，城镇化 建设快速发展。除了偶然发作的沙尘暴，垦区内部绿荫覆盖，生态优良， 尘土基本消失了。现在和田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五六十年之前的民谣： “和田人民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够，晚上还要补。”那里的红枣、石榴、核桃、玫瑰等，如今早已走向全国市场。